【和纪】琉璃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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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听风和纪1.0的一道附加题。
不听终于写到了真正要写的部分。
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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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珅一个人在路上走着。
这条路说来其实挺长的,但他走过很多次,从很年轻的时候一直走到现在。
他喜欢一个人走这条路。
正是将晚未晚的时候,街上人还多着呢,因为比同路的人走得都要快,他看起来和所有人逆向。
没有一个人跟他同路。
他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远远又望着草堂的门了,和珅调整呼吸歇了一会,慢慢走了过去。
和珅推了推门,却发现门从里边锁上了,没推开。于是他拍了拍门:“老纪——纪晓岚——”
门开了,是杜小月。
“和大人!是您啊!”
小月的声音大的简直要炸了和珅的耳朵。
“哎哎哎是我是我,小月姑娘,你家,纪先生,嗯?在吗?”和珅一边说一边伸头往里头望,太阳真要落了,屋里都点了灯。
“先生在呢呀。”
“快快快快带我瞧瞧去。”
人疯了之后可能都是这么闲不住。
要么是嘴上闲不住,要么是手上闲不住,反正总要找个法子发泄那使不完的疯劲儿。
和珅见到纪晓岚的时候,他正坐在屋里看书。
准确地说,是撕书。
看一句撕一句,看一页撕一页。
还能看书,看来疯得不厉害嘛!和珅松了口气,凑上去瞧了一眼心里一下又凉了半截儿——人是倒着看的!这还看个哪门子书。
不过这纪晓岚就算疯了也和一般人不一样,看着是神经,可也不总瞎嚷嚷。
“行!小月姑娘!和某看着他,你去忙你的去吧!啊!”
“那你可不许欺负我们家先生!”
“知道知道,哪儿能呢!”
小月很快出去了,和珅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过去把门给关上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性本善!”
纪晓岚的声音从身后跳进耳朵里,和珅狠狠闭了闭眼睛,还真不能想,怕什么来什么!
和珅慢慢走近他,纪晓岚靠在椅子上对着手里的书看得认真,撕得也起劲,好像根本没注意有人过来。
“纪晓岚。”
刺啦——
纪晓岚手上一动,又撕下一页来。
和珅走到他跟前儿,看着他的眼睛,这个问题很重要,他好好地问,认认真真地问。
“纪晓岚,你真的疯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性本善……”
和珅深吸一口气,又问了一遍:“真的疯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性本善!”
疯了,疯了好。
疯了好啊!
和珅往纪晓岚的书桌走去。
“人之初,性本善!”
他旁的什么也没看,直直取下了架上的木箱子磕在桌上。
“性相近,习……”
重重一声响。
纪晓岚像是被这有些过分的响动吓住了,睁大眼睛望着他顿在那里,和珅把手放在箱盖上,远远和他对视。
你要是没疯……
和珅直直看着纪晓岚的眼睛,把箱盖推开一指。
纪晓岚极懵懂地眨了眨眼睛,撇了撇嘴重新把目光移到自己拿倒了的书上。
和珅忽然觉得失措。他看着纪晓岚,身体贴着箱子,两手抓着箱盖开了又合,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他是疯了,他根本不在意,他全都忘了,况且这里头……根本就什么都没有。
他都烧了。
是纪晓岚亲口说的。
和珅最后彻底合上盖子之前,下意识又看了一眼。
他看见一角红色。
和珅“哐”一声砸上箱盖。
刺啦——
纪晓岚又读完了一页书。
和珅扶在箱子上的手在抖。
纪晓岚疯了,他根本不在意,他全都忘了。
那我!我可以看的!
我可以看。
那本就是给我和珅的!
他极缓慢而小心地掀开盖子,在那红色的宣纸冲进眼里的时候猛然把盖子翻到对面。
刺啦——
纪晓岚看书的速度更快了一些,就这一会儿他已经撕了好几页。
和珅看着那半卷不卷的红纸,把汗透的手在衣裳上攥了攥,伸手把它取了出来。
逆着卷过去。
展开。
刚见了两个字,和珅就笑了。
然后他笑着打开了剩下的部分。
求了这么多年求不得的东西,就在原本它该在的地方。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纪晓岚果然是最了解他的,知道越是简单他越是怎么也不会想到。
这是等着我呐。
和珅的视线落在那被火燎了的一角焦黑上。
纪晓岚,纪晓岚,纪晓岚如斯君子也会说谎,纪晓岚也有舍不得放不下的东西。
你多厉害啊,我以为你什么都不在乎呢。
“和大人觉得怎么才有意思?”
“我和你,没个完。”
“我没什么不敢的。”
“账本我还是会递给皇上。”
“你和卢焯的账本在我手上,连着和大人的亲笔书信,笔笔都有实据可查。”
“去年内务府专放的银子,和大人得了几分?”
“上意不定,利害未明,见机应早,行事宜缓……”
“你是……和珅!我不写,我不给你写……”
“我说,和珅。”
“你怎么没早点死?”
“就那么巧?”
“和大人说鲜少往来,那我怎么在你府上见过副都御使啊?”
“这是昨日臣去大牢中五位罪臣的口供,他们一致指向了——和珅和大人。”
“咱们还是算了吧。”
“今年过年,你别来了。”
“我都烧了。”
纪晓岚对别人从不吝赞美,偏偏对他一直也没有半句好话,变着法儿地损他骂他给他难看。
纪晓岚这个人鬼精鬼精,自己好容易抓了他的把柄,皇上罚他抄诗,他也故意抄着漏着。
纪晓岚不顾他的求恳藏了他给卢焯的信交给皇上要置他于死地。
纪晓岚可以给所有人写对子,就是不肯给他写。
纪晓岚问他怎么不早点死。
纪晓岚朝堂上铁齿铜牙字字句句要他的命。
纪晓岚说,那些对子他都烧了。
他说他都烧了!
那我手上这是什么!
他没有烧啊!他没有烧,没有烧!
他知道,他都知道,我想要什么,他一直都知道。
刹那乾坤颠倒。
“和大人说什么?” 纪晓岚说着把耳朵往自己这儿偏了偏。
“你这是,打宫里来?”
“和珅!我有话问你……”
“就凭这账本也够治你的罪了。”
“和珅,抄家问斩的事你我都见得多了,你看着别人呼天抢地的时候也不想想自己?”
“风住尘花香已尽,日晚倦梳头……”
“你真会说好话。”
“和大人,我把你喜欢的桂花香做成酒了。”
“我都烧了。”
错了,错了,错了!
错错错!
和珅的牙关一直打战,他觉得自己上了一个大当,这纸太红太红了,让眼前的景物一下变得模糊又动荡。他摸索着扑到纪晓岚身边去整个人蹲在那儿,在纪晓岚腿上虚虚晃了手又觉得实在不好往下放,转而去攥椅子的扶手。
他有太多的话要问!
却已不能好好地问。
他问得很多又很急。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是不是?”
“你……你当时把信全给我了,是不是?”
“你不是盼着我死,是不是?”
和珅还有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
他喘息着抚上自己的心口,躲开纪晓岚疑惑的眼睛勉强平息下来,这个问题很重要,他必须好好地问,认认真真地问,差一点儿都不行。
半分差错也不能有。
“你没有疯,你好好的,是不是?”
“是也不是?”
“是还不是!”
纪晓岚仍没什么反应,傻傻冲他眨了眨眼。
休矣!
和珅两手死死扒住椅子,却还是蹲不住,他在抖,不停地抖。
他颓然跪坐在自己腿上,抬眼看了纪晓岚,忽觉自己好像和他对上了一眼。
和珅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把手里的对子举到纪晓岚眼前,睁大眼睛努力望着他。
纪晓岚放下了手里撕得支离破碎的书,伸手把那红纸拿了过去。
和珅心头刚一喜,笑就显在了脸上:“纪晓岚!”
纪晓岚两手捏住对子的两角,抖了几下都是卷的,和珅连忙拉住卷尾展给他看。
“等我是不是?我来了,和珅在这儿……”和珅勉强把多余的情绪吞咽下去,等着纪晓岚的反应。
面前人漂亮的指节一动。
和珅眨了眼睛等着,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无比惊惶。
满地的碎纸!
“别!”和珅死死抓住纪晓岚的手,看见那红纸上已经攥出了印子心疼得连话都不会讲。
“别!别撕!”
纪晓岚的手很凉。
呵,真冷。
“人之初,性本善……”纪晓岚摇着头轻轻念道。
“后面几十年的对子我都写好了,你一年来拿一幅啊。”
“性相近,性本善。”
“嘿你瞎看什么呢!”
“人之初,性本善。”
“不冷。”
“性相近,性本善。”
“今年你可甭想拿。”
“人之初,性本善。”
“小兰花!知道吗?”
“性相近,性本善……”
纪晓岚一遍遍念着他的疯话,和珅咬着牙听他说,怕把纸抢坏了手上不敢用力,只得一直握着他的手。
和珅当然愿意一直握下去,只是现在……
纪晓岚的手指又动了动。
“纪晓岚!晓岚!求你了!别……”
刺啦。
撕了。
琉璃碎了。
白陶青瓷碎了。
定窑汝窑一起坍塌。
和珅松开纪晓岚的手,张口看着他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纪晓岚也不理他,随手把撕坏了的对子撂到一边,重新拿起那本破破烂烂的书。
刺啦——
又撕了半页。
“你……”和珅伸手指着他,又甩下了手。
“你你你……”
“你这个疯子!!!”
竟荒唐如此!
和珅终于知道自己杀的人沾的血做的那许许多多坏事都报在了何处,原来如此。
从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可是他不懂,他不解,他想问一问天,好好地问,认真地问。
这是我和珅的报应,为什么报在纪晓岚的身上?
他是他我是我,君子小人,清流浊水,善恶,好坏!
难道看不明白吗?这很难吗?
旁人看不明白也就罢了,怎么九天十地也没个分辨!
这是纪晓岚啊。
以他的智慧他的骨气,让他疯了还不如让他死了。
和珅了解他,知道他要是醒着,一定也是这样的愿望。
和珅已经走了很久,纪晓岚放下了手里的书。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刘全来报信说齐苏图一把火连纪晓岚带着满院子的证人一齐烧了的时候,和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可到了深夜,却怎么也睡不着。
“烧,全都烧了。”和珅躺在榻上,睁着眼睛。
“老爷您还是睡会儿吧。”
“真就都烧了……”
刘全看着自家老爷,犹豫着还是没做声。
和珅忽然翻身坐了起来,朝刘全摆了摆手:“你出去。”
刘全应了一声,退得很快。
和珅披了衣裳站起来,走到拐角去弯腰拖了个大箱子出来,又靠着箱子往地上一坐。
他把头抵在箱盖上,觉得火烧似的烫。
和珅打开了箱子,却只是朝里望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拿。
这里面每一件东西他都很熟悉,不用打开他都知道里面写的什么,怎么写的,为谁写的。那都是纪晓岚写的,可大都不是写给他和珅的。
都不是写给他的。
纪晓岚已经很久没有主动为他写上半个字。
可是他收集。
他收集一切刚韧闪烁的辞令。
金樽邀月、银印青绶、锡佑苍生、铅华炫煌。
但他无法找到,无法集得更多的铜牙铁齿。
和珅仰起头,他听见画栋里蛰伏的蠹鱼,龙腾鲸跃,然后寂然无声。
木石空空,铜铁空空。
他本来可以有很多机会,让纪晓岚给他写很多对子,比他贪来的银子还要多上好多好多。
和珅突然觉得以往的心痛可能都是假的。因为他在此时感受到了自己心脏的轮廓。
很深的地方,平日里绝不会有感觉好像什么也没有的地方,刺刺麻麻的,痛楚蔓延到左胳膊,脖子,鼻子,眼睛,然后是左腿,右胳膊,右腿,然后是整个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心痛,从和珅真成为和珅起,他就很少为什么人什么事感到痛惜。
总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但那是纪晓岚。
都说是铁齿铜牙,其实和珅明白,那是明心慧眼。
剔透琉璃。
它真真切切,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黄金白银呢?那反倒是假的,要它如何便如何,想它怎样便怎样。
聪明反被聪明带,真诚不得真诚在,冤亲做下这冤亲债。
从头算,一步错踏,盛情难再。
要是能推倒重来。
要是能重来!
和珅想回到乾隆四十二年的春节,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只陪纪晓岚守着草堂那个不生火只出烟的小炉子写上一整天的对子,功名前程,富贵荣华,权都作了浮云散。
他当然怎么想都可以,不可能重来的。
再想也只想想而已。
如果是这样,那张掏了他魂去的对子,根本就不会有。
春去矣!
万紫千红销遍。
“我给你的你都嫌毒,怎么别人你就不防着呢。”
和珅又靠了一会才站起来找到齐苏图给他的放库银的箱子。
他好好合上那边箱盖才把这木箱打开,入目是整整齐齐码着的大锭白银。
我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没有。
天降一道销金令。
“两块元宝算什么,我这儿可是有一箱子呢。”
那轮无所不能的春阳不在了,只剩下一簇熊熊的仇恨的火。
喜的一宵恩爱,被功名二字惊开。好开怀这御酒三杯,放著四婵娟人月在。立朝马五更门外,听六街里喧传人气概。七步才,蹬上了寒宫八宝台。沉了九重春色,便看花十里归来。
次日上朝,纪晓岚果然没有来。
和珅本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可一想到他再不会来了,自己身边又会站了别人,就恨不得停在这一天,叫那地方一直空着。
哪怕他不在,空着也好。
皇上叫了退朝的时候,和珅才反应过来自己有话没说,刚要开口就听殿外远远一声喊。
“有钱——”
“万岁爷!有钱呐!”
“有钱!就看您愿意不愿意拿了。”
和珅听第一声的时候,人就木了。
那不能是别人。
是纪晓岚。
“纪晓岚……”
纪晓岚大大方方扭头看他,俩人又对上一眼。
和珅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支吾着,让别人听起来倒像是生气:“纪……纪晓岚,你……你……”
到这儿和珅就说不下去了,停住话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这人确认他是真没伤着才又开了口:“你……纪晓岚你怎么这个模样就上朝来了!”
“纪晓岚你怎么这么就上朝了?太失仪了吧!哦朕倒忘了你是疯了……”
“没疯!万岁爷!没疯啊!”
和珅觉得这一场梦到这儿才算醒了。
“臣明白啦!那大火熊熊,没把臣烧死,倒给臣烧明白了!”
和珅瞅着纪晓岚一刻也没挪过眼,直到齐苏图给人拖了出去纪晓岚又往自己身上戳了手指头他才回过神来惊了一身冷汗。
“和大人……”
纪晓岚刚开了腔就让和珅打断:“皇上,有关齐苏图侵吞库银之事,奴才正有重要的证据向您禀报!”
“哦你也有证据啊。”皇上听了和珅这话就笑,话锋一转又看向纪晓岚,“纪晓岚,咱们这么说这事儿要是查出来子虚乌有,朕连你一块儿办。”
纪晓岚又指了指和珅,皇上却没理:“退朝吧。”
下朝了纪晓岚还是走得飞快,和珅追着他跑,连拉带扯人才肯停下来。
“纪晓岚!”
纪晓岚回身看着他。
和珅这才注意他一脸的黑灰,慌忙从袖里掏了个手帕递给他:“你脸上……”
“和大人,您别介,受不起。”纪晓岚别过脸去,没有半点要接的意思。
和珅只得把那帕子捏在手里,纪晓岚不耐烦要走时,他才忙问:“你怎么就好了!啊?”
“和大人是还嫌我疯得不够?”
“不是……”
“和大人之心狠手辣纪昀这回才算真正领教。”
和珅听到这儿觉出不对来:“你……你根本就没疯?”
纪晓岚没答他的话,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和珅还愣着,纪晓岚转头大步就去了。
又只剩他一个人。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和珅刚起了头就住了声。
不唱这个。
再不唱这个了。
“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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