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叶】两茫茫
——右手握剑时,左手应该握你。
孩子总是在不经意间就长大了。
他是很聪明的,学书没有多长时间,倒颇认了些字,只还是孩子心性,见什么也都好奇。
尤其,进这间屋子的机会并不多。
孩子在座上晃荡着两条小腿等了一会儿,仍没有等到他想见的人。他撑着扶手站到了椅子上,上身往下趴了趴想去够搁在桌角的一本书。
一个小小的木盒提前碰上了他的手。
这可是个盒子。
有不喜欢盒子的小孩儿吗?只怕是没有的。
那是个抽拉盖的木盒,半点纹饰也不见,看上去颇有些年头,拉起来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困难——连手上没什么力气的小孩子也能轻易打开。
孩子伸头望了一眼,里面是一截已经干枯的梅枝,下边还垫了层层雪白的纸。
很奇怪地,他没有去碰那枝梅花,而是伸手把最上面一张纸小心拈了出来。那纸摸着很舒服,他的动作跟着就越发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也没有人教过他这时候该怎样做,他此刻的小心和谨慎几乎发自本能,甚至不像是一个孩子能够做到的。
折痕舒展开——
雪浪笺,松烟墨。
“西、门、吹、雪!啊……这是我爹爹!”
孩子轻声念着,眼睛离着那纸更近了几分。
这是封信,写给西门吹雪的信。
他虽然还小,却已经知事,大概知道君子慎独的道理,可那笺那字也太吸引人。
“见信如……见信如晤!”
他只在开头顿了一顿,往后就接连不断地念了下去。
“一别甚久,还无恙否?”
别来实在已久。
叶孤城已经很久没有事做。托西门吹雪的福,他突然闲下来了,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顾及。
他终于可以有自己的愿望,叶孤城的愿望,与白云城主并不十分有关。
于是他等,他只是等。
他等到很多人,却没有一个是他要等的。
“白云城主!”
“嚯!白云城主叶孤城!”
“他都死了多久了,怎么还在这儿!”
其实也没有过去很久,紫禁之巅的风光还没有褪尽,天外飞仙的传说依然在江湖上传来传去。
人间,江湖。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凡见过叶孤城的人,有谁能把他忘了?就算是没见过的,一见这样的形容气度,猜也能猜到——除了白云城主便也没有别人了。
“叶城主!你等什么呢!”
“自君八月去后,长日无聊,无甚可书,只于海上踏浪之时悟得剑法一式。惜纸上不能谈兵,遑论藏剑。”孩子把信纸小心搁在桌上,拿镇纸好好压住,这才撑着桌子继续读。
“嗬!这不是那个……那个天外飞仙嘛!”
“叶孤城,你还在等西门吹雪吗?”
“输给西门吹雪有什么的,非得向人家讨个说法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可真是死也不服气!”
死人从来不少,认出叶孤城的也不少。
许是仗着已经死了,谁也不能叫他再死一次,说话间嘴上也没个把门的,有的甚至还大着胆子凑到叶孤城身边去问。
问他笑他的毕竟还是少数,更多的人只是侧目。
叶孤城闭着眼睛,不与任何人计较——他料到自己要在此地等上很久,并不想在无关的人身上浪费精力。
“万勿多虑,此事实很不要紧,见面即论剑,总归不妥。日后相见,想来早已忘之又忘,唯今日随口一提便罢。”他分明一字一字念了出来,却并不明白这些句子到底说的什么意思。信上本也没有多少字,不要紧的事也拿出来说做什么呢?
“叶孤城?你真是在等西门吹雪么?死了的人哪一个不是赶早托身投胎去?你莫不是痴了傻了?”
“叶孤城,你就那么想赢,偏不肯认输?”
“你这是要等西门吹雪死了再跟他比一场?”
“只怕等西门吹雪死时,几十年过去,早把你忘了。”
叶孤城好像一句都没有听见,他只是静静地等,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鬼门关、黄泉路、忘川河、奈何桥,叶孤城走到这儿,就再也不肯往前。
——还不到能忘的时候。
“九月,连日大风。忆及乐天‘失为庭前雪,飞因海上风’一句,碧云外,明月中,失还未失,不甚了了,大抵将落未落而已。”
“叶孤城!你连剑都没有,还等西门吹雪做什么?”
“满江湖的武人,有谁比得过西门吹雪?谁也杀伤不了他!你在这鬼地方等着他下来,要等到哪辈子去?”
叶孤城大约是真的死了,无论别人说什么,他动也不曾动一下。
路过的死人们一致认为,他肯定是让西门吹雪一剑刺得失魂落魄了。
“下月事了,必然北向。早闻塞北之地自冬徂春胜景天然,无有见识,私心欲揽岭上万梅入我怀中,望君莫怪。”
“你们俩决战到现在都多少年过去了,还等呢啊?你累不累啊。”
“若是等西门吹雪啊,你只怕且得等着!”
木道人匆匆自奈何桥上过时,听到有人说话,侧头看见叶孤城仍然在此,不禁大惊,但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往前走了几步,甚至起意想拍一拍他的肩膀。
叶孤城侧身让过了。
木道人笑道:“大家都是死人,叶城主还这许多讲究。”
叶孤城没有做声。
木道人又道:“西门吹雪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西门吹雪了,你还要等吗?”
叶孤城仍没有什么反应。
“见到多年未见的故人,你也不睁眼看看?”木道人抖了抖衣袍,上前取了一碗孟婆汤——他实在想尽快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他冲叶孤城扬了扬手里的碗:“红尘万丈,苦海无边!何不一碗汤都送下去!忘了好啊——天底下的理,哪是都能讲明白的?”
“通儿。”
“娘!”孩子拉过母亲的手,伸出一根手指在她手心里一笔一笔地划,“通儿想问,这个字怎么念的?”
“晤。”
“对了!”孩子脸上一喜,紧接着就问,“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女子略想了一时才道:“见面。”
“见面?”
“通儿怎么想起要问这个字?”
“书里见了!”孩子应得很快,低头支吾了一会儿又道,“……先生未教。”
母亲并未把孩子明显的不自在放在心上,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秘密,孩子自然也一样。有很多事,她见了也不会去问——本来是想问一问,知道不会得到回答,渐渐便也习惯了。
无问故无忧,无忧自无怖。
等了很久,她才又开口:“你爹爹本来要用这个字作你的名字。”
“如‘见面’这样的意思,也能作名字用吗?”孩子仰起头望着自己的母亲。
“他自有他的道理,你若真想知道,自己去问,岂不是好?”
“我可不去……”
后来西门通再没见过父亲桌上的那个小木盒。
西门吹雪第一次当着外人用叶孤城的剑,是为去一个叫黄石镇的地方帮被他请来帮忙的陆小凤的忙。
最后大家都笑的时候,西门吹雪手上正端着叶孤城的剑,看着看着,便也笑了起来。
“西门吹雪!你笑了!”陆小凤大奇,恨不得让大家都停下来来看西门吹雪笑。
“我又不是死人,当然会笑。”
晤者,启之明也。
这是十年。
叶孤城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很盼望,却又没那么盼望。
他的寂寞是显而易见的,却并不是真的寂寞——他是有愿望的,他在等待。
越来越多的人会对他说西门吹雪的事,好像认定败在西门吹雪手下的白云城主一定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
他们说西门吹雪已经许多年难逢敌手,并且往后也一直会是这样。
他们说西门吹雪是百年来剑客中可望不可及的高峰——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他们说西门吹雪的儿子长大了,却并不跟着父亲学剑。
他们说西门吹雪现在不仅刮陆小凤的胡子,连他的眉毛也一块儿刮了。
叶孤城并不想知道这些,或者说,他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些。
但他也听。
叶孤城到底想知道什么?
如果没有西门吹雪,长在南海的白云城主这辈子大概都不知道雪是什么样子。
西门吹雪也算雪么?当然算的。
雪在西门吹雪剑上,让长风吹成剑锋一点寒光。
西门吹雪的剑是用来杀人的。
西门吹雪的剑出鞘必饮血。
西门吹雪剑下没有活人。
可这是叶孤城。
西门吹雪纵身而去。
他追自己手里的剑去了,他的人和他的剑是一样的快。
那白云城主,轻得啊,风一样。
他连剑都没有拿,似乎只是随意地伸了手,就轻轻搭在了西门吹雪的左手上。
能在这时候够着西门吹雪的人,满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西门吹雪背过脸去,抿唇笑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持剑时笑,也只有他的剑有幸亲见。
叶孤城手腕一抖,西门吹雪剑一样轻啸了一声,向前急掠。白云城主紧紧随着他的步伐,一步跟着一步,像踏在雪白的浪头上,脚下溅起成堆成堆的碎雪。
西门吹雪勾起左手虚虚握住叶孤城的手指,却丝毫没有感到牵累——叶孤城知道他要往哪里去。
心动意动,剑随心走。
西门吹雪进时他便进,西门吹雪退时他便退。
没有半点争先,更没有半点落后。
西门吹雪恍然觉得自己左手上像是拈了一朵花——什么花?
他收紧小臂,带动着手腕转动,叶孤城便也跟着他转,他起身、腾空、飞旋,他在半空中先是看地后又看天——满地是雪,漫天也是雪。
月光扑地,明月在天。
月亮啊!月亮啊!
你可曾见那铺天盖地的雪!
白云城主雪白的衣袍展开又落下,西门吹雪无法形容自己看到了什么,他只是旋起连串的剑花,回头对上叶孤城的眼睛——
他们起身、腾空、飞旋,他们牵着手,他们一起看地看天。
雪白的衣袍一齐飞动,又一齐落下。
浪涌雪花高。
北地!北风!纷飞的雪啊!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那是叶孤城想见却始终未曾见到的景象——穿林风,披山雪。
何浩浩!何渺渺!何茫茫!
可叶孤城,到底也没见过雪啊——
初雪的时候,西门吹雪一树一树看过,折下开得最好的一枝梅花回了屋。
红梅枝上雪花白。
二十年都过去了。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三十年。
能认出叶孤城的人越来越少了。
倒有很多人特地来问他是什么人,还有怎么死的、何时死的等等问题,叶孤城从不回答,孟婆又不是个好管人事儿的,于是大家也都无从知晓他的身份。
左右也都是死人,没有人会过分纠缠。
四十年。
叶孤城忽然睁开眼睛。
他抬头看了看,这里没有天,向上望去只有漆黑的一片。
更没有月亮。
也没有西门吹雪。
叶孤城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他并不很着急,只是觉得心里的愿望有些热烈。
在他的心脏还会跳动的时候,他总是遏止这份热烈。等一颗心彻底凉下来,他反而觉得心头火热。
他刚要闭上眼睛,就看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叶孤城仍站在桥边没有动。
近了,近了。
西门吹雪从未想过自己能再见到叶孤城。
只一眼,西门吹雪就认出他来了——这样光彩照人的人物,他这辈子也只见过一个。
西门吹雪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又是二十岁刚见叶孤城那时候的样子。岁月不曾丝毫减损他的颜色,他看上去依然年轻,依然矫健。
叶孤城也同样一眼认出了他。
他和别人太不一样。
他和我是注定要在一处的,如果不是这样,天和地都不能允许。
叶孤城等到了。
西门吹雪手中没有剑,可他奔得比剑还要快。
叶孤城手中也没有剑。
正正好好。
西门吹雪撞进了叶孤城怀里,用全身的力量抱紧他,甚至还想要去摇撼他,撕扯他。
你啊!我啊!
叶孤城几乎已经忘了怎么说话,三魂六魄一齐震颤,激得一颗心几乎要跳起来——它已经沉寂太久了。
你啊!我啊!
西门吹雪自咽喉深处发出了一声长长的低嘶——像久未出鞘的宝剑终于落进了一双合适的手掌。
是你啊——
叶孤城用力从西门吹雪的拥抱里挣脱开,伸出右手紧握住西门吹雪的右手,两个人的指甲几乎把对方手背的皮肤划裂——他们实在太过用力了。
是我啊——
西门吹雪抬手去抓叶孤城的左手,拉过来紧紧贴在自己的心口。
我寂寞得都忘了自己有多寂寞!
你不在,你不在啊!我只有剑!我只有剑!我只有剑!
我只好当你是我剑上的雪!
“啊……”叶孤城闭着眼睛低喝了一声,拉着西门吹雪的手臂让两人再次撞在一处。
左手是你,右手也是你。
全都是你!
你!
我!
你和我!
西门吹雪猛然松开手,重新用左手紧紧抓住叶孤城的右手,回头对上叶孤城的眼睛——
叶孤城在笑,西门吹雪也在笑。
他们身后,无数的人走上了奈何桥,从孟婆手里接过一碗汤。
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同这些人是不一样的。
他们起身、腾空、飞旋,他们牵着手,他们一起看地看天。
雪白的衣袍一齐飞动,又一齐落下。
浪涌雪花高。
浪涌雪花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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