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听不听

【和纪和】乾坤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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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心里为他们俩准备的结局。
  离别难免,何必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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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阴沉沉的,压得鸟雀都飞不起来。
  纪晓岚点起一盏灯,慢慢放下手,让灯罩把跳动的烛火笼上。
  他已很久没见过和珅。打他被小皇帝下了狱,就更是没见过。
  想到这儿,他磨墨的手顿了顿。眼下已不能称小皇帝了,那就是皇帝,正大光明的真龙天子。这一回,他们是真的有新的皇帝了。
  换了人间。
  皇帝终于不认和珅了,再没有人保着他护着他。
  二十大罪状。
  听上去倒不少,一条一条数下来也颇像那么回事。估计是想着要凑个整,连他家刘全都给记了一笔。若使纪晓岚来数,压根用不着算别人,莫说十条二十条,百八十条也数得。
  是该死的。
  纪晓岚早知道他该死,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他一直在等。
  打他自己想尽办法都无法为和珅的行为找到说得过去的理由来开脱的那一天起,他就在等。
  聚散有定数,荣悴有定数,功名有定数,生死有定数。
  善以善待,恶以恶待更当以恶报。和珅做下这么些事,该有个了结更该有个交代。凡事自有公理断,不由爱憎,更不容私情。
  人生一世,总要讲理的。
  
  可纪晓岚在抄经。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这俩能搁一块念吗!”
  “凑合一块儿念吧,谁知道哪一尊才是真神呢。”
  “你……”
  “阿弥陀佛,无量天尊,阿弥陀佛,无量天尊……”
  他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也就是你啊。
  
  纪晓岚在抄经。
  抄佛家心经,也抄道家典藏。
  他向诸神诸佛去求。
  千万千万不要抛弃他,千万不要因为和珅曾做下这样那样的事,就把他遗弃了。现世自有现世报,一死便罢,千万不要再去追究他。他欠得太多了,根本还不完也还不起。倘真有十八层地狱,和珅这样的人定是要下到最底下去的,没待上个千八百年轻易饶恕不得。油煎火烤许还能忍,可那孤独是无穷无尽的。它从心底里暴发出来,在黑暗和痛苦里疯长,毫无顾忌地撕咬吞噬血肉又穿破躯壳皮肤,最后充斥一切容纳一切裹挟一切。纪晓岚知道和珅怕这个,和珅受不了。
  他自己写了许多奇志怪谈不假,但若真向他问鬼神,说有便有,说无也无。他笔下的鬼怪妖魔,说的都是人话,做的也都是人事。和珅则更不必说,向来是不理这些的。
  只看眼前路,哪管身后身。
  可他是真的要死了。后面呢?后面没有了。再也没有和珅了。
  纪晓岚自知无法护他周全,只想为他求个体面。他不肯求,他不能求,那我来求,我代他求,行不行呢。
  好不好呢。
  
  
  听,脚步轻快。
  纪晓岚闭上眼睛,轻轻搁笔。
  “老纪!老纪!老纪呀——”
  是他?
  “和胖子!”院子里的鸟脆生生叫了一声。
  这已经不是当年的那只鸟了,小月也许久不在了,好多年前就不在了。不知打什么时候起,凡纪府养的学舌的鸟儿都会说这么一句,可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就连和珅自己也觉得理所当然。
  真是他来了。
  纪晓岚难得没应他,甚至也没有睁眼。
  “纪晓岚——你在这儿呐!”和珅凑上来,把他面前的纸啊笔啊一股脑儿拨开,自己噌一下跳到桌上翘腿坐着,“想什么呢!”
  纪晓岚看到和珅正低头对着他笑,上下仔细打量了和珅,又扭过头不理他——没吃什么苦嘛。
  “是不是心里有点儿堵得慌?啊?”
  纪晓岚仍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和珅也不计较,咧开白牙笑着又说:“老纪,要不要我把那个那个……处刑的场面,给你学学!”
  “你这是干什么!”纪晓岚惊了一身冷汗,上手就捶他大腿。
  和珅“嘶”了一声,两手一合攥住他的手。手心滚热,热得出奇。
  他还在。纪晓岚紧紧盯着和珅的眼,努力按捺住要反握住那双手的心思。
  和珅这边却已经开始说道了。
  “听我跟你说呀,那可真是——”
  纪晓岚仰头听着。
  和珅一挤眼睛,仍笑着:“可怜我——孤身只影无亲眷!”
  他说着拍了拍纪晓岚被自己抓住的那只手,感觉到对方五根手指往手心里猛地一缩。
  纪晓岚使劲把手抽了出来,又连忙别过脸:“去去去去去去……”
  “哎!你听听!我给你学学!”和珅伸手往纪晓岚胸口拍,又让他一巴掌打了下去。
  “不听啊——真不听啊?”和珅的脸越凑越近。
  纪晓岚把椅子往后使劲推了推,接着就站起身来:“不听不听!”
  “那好,不听我走了啊!”和珅也从桌上跳下来,微微转了身要走。
  纪晓岚一把抓住他手臂。
  “走了!”和珅板起脸把他的手抚了下去,“真走了!”
  他说着要走,口里仍唱着:“如何了此生——”
  纪晓岚追着他走到屋外,从后头按了和珅肩膀用力把他扳回来。
  别走。
  “还是想听吧——”和珅又笑了,这回笑得更显出几分算计。
  “含一口白酒……”和珅说着鼓起嘴巴,“噗——”
  纪晓岚眼皮一跳。
  “往刀上一喷!手起刀落,那脑袋,咕噜噜就滚下来了!”和珅配合着摇晃自己的脑袋,又使劲瞪大眼睛,“眼睛还睁着呢!还能眨巴两下!你看……你看啊!”
  纪晓岚才不看他。
  “那血!在白幡上溅了那么高!”和珅伸长手臂往房檐上够了够。
  “多高?”纪晓岚抬头看了一眼。
  和珅的手往下放了放,又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两下:“怎么也得有个一人多高……”
  “你吓唬我。”纪晓岚慢慢摇头,不至于是这般死法的。 
  和珅瘪了瘪嘴,追着纪晓岚又问:“你不信?”
  纪昀瞪了他:“什么话都往外说。”
  “那我给你说个别的?”和珅弯了弯眼睛,嘴上说得轻声,“三尺白绫往梁上一吊——”他说着往房梁上看了看:“没你这儿这么高,比这个要……要矮不老少呢。”
  纪晓岚背后冷汗一下就顺着脊梁骨爬上来了。
  “舌头!伸那么长!”和珅朝纪晓岚吐着舌头扒着眼睛做了个很滑稽的鬼脸。
  可惜纪晓岚没能笑出来。
  和珅似乎也觉得挺尴尬,小心往纪晓岚身边蹭了蹭。
  “反正这么说吧,今儿这日子,你不去,实在是不对呀。”
  纪晓岚愣了愣,垂下眼睛替自己解释:“不舒服,这身子,一时间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是不舒服啊,好好儿一个人,走了。”
  “你……可不好。”纪晓岚这会儿竟真觉得有些不舒服,像叫人半掐了喉咙,手上时松时紧的,一下还能吸气,一下又不能了。
  “我还不好?”
  和珅等了一会发现纪晓岚还没吱声,拿胳膊肘戳了戳他:“哎你说,往后我不在了,谁还往你这院儿来啊。谁还远远管你叫一声,老纪,纪晓岚,晓岚……”
  “行了啊!”
  “哎你说你要真跟……跟我在一起,啊,那会是什么日子啊。你是不是就辞官不做,跟着我大江南北的到处转悠?怎么说的来着,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这么的俩人就私奔了。”和珅越想越觉得好,越说越来兴致,“我好好教你骑马,到时候带你关外跑马去。要骑就骑快马!风在耳朵边上呜呜的响,人在马背上,呵,开始还觉得颠得慌,后来就直像飞起来一样,天升上去,地浮起来,那满地的草啊,从马蹄子下面一下子长到手边上……”
  “我要是那样啊——”
  和珅殷殷看他,漆黑的眼睛亮得惊人。
  纪晓岚勉强提了口气:“行了吧和大人,我还不知道你……坐上那位子还舍得挪窝儿?”
  “哎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啊,你这话伤人心呐,伤我的心!”和珅说着就好像要哭了,“这人死之前啊,是一步三回头啊,就这么看哪,找啊,寻摸呀。”
  “哎你说……他寻摸谁呢。”
  “寻摸谁呢?嗯?”
  和珅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一字不落直往纪晓岚耳朵眼里钻,搅得他心口一阵阵地发酸发疼。
  “行了行了行了行了和大人!别说了!”
  “不行,我还没说完呢!”
  “和珅!”
  和珅的话让他这一声噎了一下,只望着纪晓岚出神,一时竟真的没再往下说。
  “我受不了了!”纪晓岚两手捂住了眼睛,“我受不了……”
  他是真的受不了。
  他实在是做不到,想忘也总不能忘。
  和珅挑了挑眉毛没说话,直到纪晓岚把手放下来。见那双眼睛还是黑白分明的,一点红都不见,和珅叹了口气这才又说:“老纪,你不够意思,这么些日子你也不来找我。”
  “你不也没来找我吗。”
  这话没头没脑的,可和珅听了就笑。
  和珅知道。
  有些话他们两个谁也不敢说,说出来就变味儿了,怎么找补都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纪晓岚看和珅那么笑,想起他其实并没有多大。和珅的身体一向不错,按理说再活个几十年是不成问题的。往后所有人都会继续老去,但和珅不会变老了。因为他做了太多的错事,时光反而给了他格外的优待。
  反又是便宜你了。
  纪晓岚原来根本没想过真会有这么一天。
  该哭吗?他不知道。他到底也没有哭。
  纪晓岚很想要向和珅解释,这并不是他吝啬,是实在已经太过了。如果他流泪,别人只会以为他悲伤。
  至多是十分悲伤。说悲痛以极已算到顶了。
  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像一坛太过陈酿的酒,谁也说不清楚它是什么味道。酸甜苦辣,万种滋味,一齐咽下去怎知哪样多哪样少。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实非情薄!
  
  “如此——了余生?”和珅望着纪晓岚不舍得挪眼,嗓子一左难得唱走了调。
  纪晓岚这才笑了,朝他挥袖子:“你这……唱的什么,哪有人像你这么唱的。”
  “兴许一百年以后就有人这么唱,到时候还得借我的光。”
  “一百年以后谁还记得你啊。”
  “甭说一百年,二百年以后也有人记着我呢。”和珅说完看纪晓岚只顾自己笑着不搭他的话,使劲拉了拉他胳膊,“你记着我不就行了。”
  “我不想。”
  “怎么不想?”
  “哎,你站好了。”纪晓岚忽然站直身子往后退了好几步。
  和珅还等着他答自己的问,歪着脖子没动弹。
  纪晓岚往上轻轻抬了抬手:“站好了。”
  “干什么你……”和珅听他的话挺身站正,发现他正朝自己身上望,忍不住就开始整自己的衣裳。纪晓岚看着他从头到脚一样一样摸过,理顺,摆正,直到无一处不齐整,无一处不熨帖,这才又开了口:“走两步。”
  和珅抬脚正对着纪晓岚迈出一步。
  “对……”纪晓岚冲他招手,“走来我看……”
  和珅依着他的召唤继续往前走,他走一步,纪晓岚就退一步。
  “走,走,走……”
  一开始和珅还拘谨得很,到后来却似重新找到了他这一路失落的一切。他想起自己曾扛得起枪,提得起刀,他想起自己原骑得了快马,拉得了长弓,御驾前,征途上,木兰秋狝,中军旆斿。每走一步,无数的光彩都向他身上聚拢,无数次夸父追日,无数个飞蛾扑火,它们终于再一次找到了他。那些久违了的情怀志气,那些鲜活的源自青春的体力,那些豪迈浩荡的从无边大地上掀起的雄风,那些剽悍强壮的满洲男儿的气度,终于在他身上回荡,来往,一齐交响。
  他抬起头来,他大步地走,他兴致勃勃,他从容不迫。
  看啊!天地高阔!看啊!
  你看啊!纪晓岚你看啊!
  和珅急走几步伸出手去要拉他,纪晓岚越退越快,一边退一边笑着背过手去让他抓了个空。
  “和珅。”
  “哎。”
  纪晓岚听他应了自己一声,眼睛一弯几乎逼出眼泪来。
  “你转过身去。”
  和珅听他的话朝后慢慢转着,可一双手仍不肯放下。
  “转过身去。”纪晓岚说得很慢很慢。
  和珅彻底转了过去,忽然不想再朝后望。
  他放下双手,稳稳向前走去。
  纪晓岚在他后面笑,什么都不必再说。他知道和珅不会再回头了。
  你去吧!别再回头了!
  和珅发现自己和纪晓岚的话越来越多。
  他们两个吵着吵着竟然就不吵了,壶里的酒也越喝越满。
  他把收到的很多东西退了回去,觉得身上越来越轻,步子越来越快。
  他的官越做越小,心气儿却越来越高。
  “钮祜禄·和珅,见过纪大人。”和珅说完就直起了腰,揖起的手也放了下来。
  最后是纪晓岚抬眼朝他笑,看上去那么年轻。
  笑着笑着他就不笑了。
  和珅终于笑了起来,慢慢闭上眼睛——我都记着了。
  
  纪晓岚猛然睁开眼睛。
  烛火高烧。
  那盏灯已燃得久了,竟比刚点的时候还要亮上几分。
  
  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
  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可久则贤人之德,可大则贤人之业。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
  《易经》是不会错的。
  
  纪晓岚在面前平平整整的纸上抚了又抚,重新加水开始磨墨。
  最后,他要替和珅再向天地问一次祸福吉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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